12. 西方的穆斯林

 


我趴在地上,透过栏杆偷看楼下的秘密聚会。早些时候,家人们聚集商量姥爷的丧礼。大家情绪激动,也夹杂着心照不宣的紧张感。晚上,大人们打发我和表兄弟们睡觉,但我溜出来为要知道答案。

表姐坐在舅舅家客厅的角落里,她双手掩面。长辈们围着她坐成弧形,气氛凝重,鸦雀无声。

终于,姥姥缓缓打破沉默:“你还保持着童贞吗?”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表姐的母亲插话了:“当然!”但所有人盯着表姐,她还是掩面缓缓点着头。

我的母亲开始责备她,就像训斥巴吉一样,尽管语气没那么严厉:“还没失去童贞,就把他忘了吧!在我们名誉受损前,找个阿赫迈底亚派的人结婚。就算不是一个教派也行,好歹得是个穆斯林吧!怎么能找个印度教的人呢!求安拉恕饶!”

表姐泪如雨下,她啜泣着:“但我爱他。”

一位舅妈窃笑低语着:“竟如此意乱情迷。”她转向表姐斥责道:“舒迷(倒霉)啊!你根本不懂爱情!不要被美国化了,要听长辈的劝导!”

又是一阵沉默,气氛更加紧张。客厅里的男人都没说话,他们在场只是要证实这次集会讨论的严重性,并且镇住女人们的情绪。

一会儿,表姐的母亲说:“你姥爷是干达瓦(宣教)的,你能想象他要知道后代让家族和教门丢脸的话,会怎么样呢?”

“根本不用想了,”姥姥直视着她:“都是你行的歹,亏害你姥爷离开我们。”

这是我听到姥姥唯一一次针对个人的指控,这是东方社会式的“爱之深责之切”。但直到现在,表姐仍无法摆脱这句话的阴影1,而在这种事情上表姐不是个个案。身为移民的父母与出生于美国的子女之间的文化冲突,在血气方刚的青春期尤其常见。这揭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来自东方的穆斯林移民和在西方长大的子女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与文化。

来自东方的穆斯林移民和在西方长大的子女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与文化。

来自东方伊斯兰文化的人,通常以权威辨事理而非个人理性。当然在东方也存在批判性思维,但相比西方它不被重视亦不普遍,因为大家认为长辈们已经做过这方面的思考了,现在只需要听从他们。而那种接收多方资源并批判检视,借以过滤并得出真理的思维方式是属于专家们的特长,不是一般人的事。

东方文化背景下成长的穆斯林面临二选一:一位个体要么是权威的来源,要么不是,要不然是值得信赖的,要不然就是可疑的,要么是好,要么是坏。这种二元对立观念使得权威文化中几乎没有灰色地带。

大致上东方文化的老师们都教导穆斯林:西方社会是基督教的世界,他们的性观念混淆,而且反对伊斯兰教。因此穆斯林以为西方人都是行为不检的基督徒,是伊斯兰的敌人。

当穆斯林来到美国时,文化的差异和先入为主的成见将其与西方人隔离,我的母亲就是如此。大多数人只和侨民同乡做朋友,以至于使偏见更加固化。不幸的是有些穆斯林的实(确实)遭到当地人或基督徒的不当对待,让他们更加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

很少有美国人会邀请穆斯林来家做客,因为不同的文化和待客之道会让穆斯林不自在,而主人也必须愿意主动询问、学习、调适以克服这些问题。穆斯林移民若想随意了解基督教和美国人,其实阻碍重重。唯有付出额外的爱、谦卑、热情与坚持,才能克服这些障碍,但这样的人并不多。

穆斯林移民若想随意了解基督教和美国人,其实阻碍重重。

这就是为何家族要努力阻止我们“美国化”,这个词语与国名无关,而是与他们对应的文化感受相关。他们的口中的“美国化”代表:不听长辈教导、穿着暴露、与朋友花的时间比与家人还多、脏话连篇、酗酒和约会,都令他们费解。

最扭曲的观念在于穆斯林移民常把西方文化中不道德的部分与基督教联系起来,而这样的“连结”导致他们不去思辨批判、一概而论。西方就是基督教的,西方就是美国化,因此,美国化就是因为信仰基督教。而多数穆斯林心里认为就是基督教制造如此滥交、专横的西方文化。所以,基督教肯定是没看守(宗教品行)的信仰。

即使他们只认识一位生活方式不同的基督徒,就能去除些许偏见。

我曾向父母亲表示,电视上穿着暴露的人不一定是基督徒,但他们的反应是“你什么意思?他们不都自称基督徒吗?你没看他们都戴着十字架?”而我认为“有些人是名义上的基督徒,根本不信主”,而我父母就会回答:“这就说明他们是不信主的基督徒。”他们不以信仰内涵看待宗教,而是以文化符号定义宗教。关键在于无人引导父母多维度思考,哪怕他们只认识一位生活方式不同的基督徒,就能去除些许偏见,看到基督教的美好所在。

而他们的孩子——第二代穆斯林移民和他们的观念大不相同,并且彼此之间也有很大差别。如果可以总结第二代穆斯林的话,就是他们普遍以西方的眼光看世界,而仍要与伊斯兰教步调一致。

有些人,比如我是被从小训练的既要批判思考,也要热衷于教门。我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表姐妹们既穿戴罩袍,也愿意以理性捍卫伊斯兰教;至于其他人,例如我的一些表兄弟们就丢了教门,仅仅只剩下 “穆斯林”的称谓。或恪守自己的文化,或成为“挂名”穆斯林都是文化冲突的结果。若父母是索里黑乃(敬虔的穆斯林),例如我家,孩子的生活通常也会偏传统;若父母本来就是“挂名”穆斯林,孩子亦会如此。

第二代穆斯林的朋友圈、朋友的信仰,以及学校教导对他们也影响很大。巴吉与我截然不同,她仍然穿戴罩袍、热爱教门,但她融合了伊斯兰与西方多元主义:她相信人信任何宗教都是安拉的拨排(天命),并且这些人都能获搭救,因为她认为所有的道路都通往安拉。虽然我们生长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仍然深信这种信仰混合主义,这可能是由于她在家门外的经历与我完全不同而形成的。

前文提到的表姐,她后来还是回心转意了,没有和印度教的男孩结婚,但也没有完全从伤痛中走出来。“不顺从”的个案不止如此:一位表哥曾想和一个菲律宾女孩结婚,他同样受到家族的指责,后来他也“回头”娶了一位巴基斯坦女孩;一位表哥想娶美国女孩时,也被家人训斥,但他仍然奋不顾身地和那个女孩结婚了。

这些第二代美国穆斯林都是我的亲戚,年纪相仿的我们出身于巴基斯坦的同一城镇、同一个哲玛提(社群),然而我们对周围世界的看法和如何面对,却有天壤之别。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世界观与父母是如此廻异却仍自称“穆斯林”,并以父母的信仰建构自我身份。

“西方的穆斯林”意味着什么?或许寓于一切。如果你真想了解一个人和他的信仰,你需要亲自去认识、询问。但是这之前,我们最好知道他是移民还是第二代穆斯林,因为背景不同结果也会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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